《文选序》:中国文学的独立宣言
作者:何家荣
现在许多书的序言不好看,没有人看。因为没有什么可看的:或则与书一点关系都没有,完全是自说一通自话;或则与书太有关了,简直就成了内容介绍。或则吹作者,或则自吹……总之就是没有那书该有的,没有读者看那书名买下那书时所预想要的。
古人不是这样。古人著书立说非常严肃郑重。曹丕《典论·论文》中的一段话,很能说明这个问题,“盖文章,经国之大业,不朽之盛事。年寿有时而尽,荣乐止乎其身,二者必至之常期,未若文章之无穷。是以古之作者,寄身于翰墨,见意于篇籍,不假良史之辞,不托飞驰之势,而声名自传于后。”
古人著书作文如此,古人撰序也如此。古人所作的序言,往往是整本书的有机组成部分,甚或是画龙点睛之笔。有时甚至书已被人淡忘了,而那序言却依然鲜活着。昭明太子亲自为《文选》作序,也可见出古人对序的高度重视了。
《文选序》之前,已经有不少有名的序言了。比如,司马迁《史记·太史公自序》、毛苌《毛诗序》、王逸《〈离骚〉经序》、钟嵘《诗品序》等。《太史公自序》不关乎文学,姑且不论。《毛诗序》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篇诗歌理论的专论。汉代传《诗》的有鲁、齐、韩、毛四家,传于后世的只有毛诗一家。毛苌传《诗》,于三百篇均有小序,《毛诗序》本是他在《诗》首篇《关雎》题下小序后的一段较长文字,后来的研究者认为,它像是一篇总序,故又称为《诗大序》。《毛诗序》概括了先秦至西汉儒家对于诗歌的基本认识,是毛苌对儒家诗论所作的一次精辟总结。《毛诗序》对中国诗学理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,《文选序》就直接借用了《毛诗序》一些观点。
《〈离骚〉经序》是王逸在他的《楚辞章句》一书所写的一篇小序,即该书的第一篇《离骚经》的序文。序文遵循“知人论世”的原则,对《离骚》的创作动机、思想内容、艺术特征作简明扼要的阐述,《文选序》论《离骚》也有所借鉴。
钟嵘长萧统33岁,去世时萧统才18岁,与萧统似乎也没有直接的关系。但《诗品》和《文选》不仅成书背景却大致相同,而且写作的体例上也有许多相同的地方,比如,两书都不录存者的作品,两书都以世代为序编排作品,两书都将选录作品的下限定于梁天监十二年(513),以沈约去世为标志,两书对作家、作品的品评基本一致等等。但是,尽管两本书有许多相同的地方,两篇序言却似乎没有什么关联。
《诗品序》论述的核心问题说到底只有一个,那就是自然创作论。钟嵘认为,作家的创作冲动来自于自然,这一点作者开门见山就明确了,“气之动物,物之感人,故摇荡性情,形诸舞咏。”那么,自然,也就是“物”,外物,是怎样影响作家的呢?“若乃春风春鸟,秋月秋蝉,夏云暑雨,冬月祁寒,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。嘉会寄诗以亲,离群托诗以怨。至于楚臣去境,汉妾辞宫;或骨横朔野,魂逐飞蓬;或负戈外戍,杀气雄边;塞客衣单,孀闺泪尽;或士有解佩出朝,一去不返;女有扬蛾入宠,再盼倾国。凡斯种种,感荡心灵,非陈诗何以展其义?非长歌何以骋其情?”所以作者认为,诗歌是“吟咏情性”的,优秀的诗歌,如“思君如流水”、“高台多悲风”、“清晨登陇首”、“明月照积雪”等“古今胜语,多非补假,皆由直寻。”所以,作者反对永明体的“四声八病”理论,认为它损害了诗歌的自然之美。
《文选》编成后不久,昭明太子还没有来得及发表评论,就去世了。对于《文选》的编辑问题,研究者们基本都倾向认为,萧统身为太子,又处在多事之秋,亲手编《文选》的可能性极小,编辑工作主要是他身边的一班文学侍臣,如刘孝绰等人完成的。但《文选》序是太子亲撰,这一点确凿无疑。所以,历来的《文选》研究专家都非常看重《文选序》,因为从那里面可以了解昭明太子编纂《文选》的基本思想。
关于《文选序》,历来的论者都充分肯定了三个方面:一、它提出了文学的发展观,比当时正统的宗经尚古的文学观前进了一大步。二、它论述了诗骚赋等诸种文体,具有明确的文体意识。三、它明确提出了选录的方式、选录的范围和编纂的体例。这些,从《文选序》原文中可以看得一目了然,兹不赘述。我们认为,《文选序》的重要意义更在于以下两个方面:
一、明确的文学本体认识。
《文选序》第一段当中的两个比喻,特别值得我们玩味。“若夫椎轮为大辂之始,大辂宁有椎轮之质;增冰为积水所成,积水曾微增冰之凛。何哉?盖踵其事而增华,变其本而加厉。物既有之,文亦宜然。”关于这段话,历来的论者只提出它表明了昭明的文学发展观。其实,它应该还有另一层意思,即对文学本体的认识,说明了文学表现的特性,是对表现对象、对生活的踵事增华,变本加厉。这一观点,在序言后面的论述中进一步明确了。诸如“综缉辞采”、“错比文华”、“事出于沉思、义归乎翰藻”都表明了文学对生活的艺术加工、主观再现。这一点,萧统与古罗马美学家普罗提诺不谋而合。普罗提诺认为,石块与石雕的不同不是“石料”本身,而是艺术家赋予了石雕以理式(形式),形式中已注入了艺术家的创造和生气,显现出石雕的美。也就是说,艺术美是心灵化、理想化的结果。由此看来,马克思主义文艺观强调的,文学艺术源于生活,高于生活,原来是渊源有自的。
二、自觉的文学独立意识。
序第四段中的下面这几句话很值得玩味,“若夫姬公之籍,孔父之书,与日月俱悬,鬼神争奥,孝敬之准式,人伦之师友,岂可重以芟夷,加之剪截?老、庄之作,管、孟之流,盖以立意为宗,不以能文为本,今之所撰,又以略诸。若贤人之美辞,忠臣之抗直,谋夫之话,辨士之端,冰释泉涌,金相玉振,所谓坐狙丘,议稷下,仲连之却秦军,食其之下齐国,留侯之发‘八难’,曲逆之吐‘六奇’,盖乃事美一时,语流千载,概见坟籍,旁出子史,若斯之流,又亦繁博;虽传之简牍,而事异篇章,今之所集,亦所不取。至于记事之史,系年之书,所以褒贬是非,纪别异同,方之篇翰,亦已不同。”
萧统说,孔子的著作,因为与日月俱悬,鬼神争奥,是孝敬的准式,人伦的师友,所以他不能拿来芟夷、剪截;老子、庄子、管子、孟子的文章,因为是以立意为宗,不是以能文为本,所以也略去不选了;至于贤人、忠臣、谋夫、辨士们的一些言辞,因为与篇章有异,也不选。还有记事、系年的史书,因为与篇翰不同,也基本不取;仅取其中“综缉辞采”、“错比文华”、“事出于沉思、义归乎翰藻”的赞论和序述。说白了,就是这部《文选》,只选文学作品;经、史、子、集都不在编选之列,因为它们都不是文学的作品。只不过,萧统出于对孔子的崇敬,对孔子著作的处理结果,话说得比较委婉罢了。
魏晋南北朝时期,是中国文学走向自觉的时期,萧统自觉遵从了当时不断发展、逐渐明确的文学意识。袁行霈指出,文学自觉有三个标志:第一,文学从广义的学术中分化出来,成为独立的一个门类;第二,对文学的各种体裁有了比较细致的区分,更重要的是对各种体裁的体制和风格特点有了明确的认识;第三,对文学的审美特征有了自觉的追求。这三点,《文选》都做到了,《文选》序都特别强调了。尽管此前钟嵘的《诗品》、陆机的《文赋》、刘勰的《文心雕龙》等,都表现出了明显的文学自觉,但都没有萧统的《文选》这么彻底和果决。前三者基本上还是崇道、宗经的,只有《文选》,明确排除了经、史、子、集,专选文学性质的作品。所以傅修延说,《文选》“是文学走向独立过程中的一个重要里程碑”,是“‘文史不分’局面的‘终结者’”。《文选序》无疑是中国文学的独立宣言。
参考文献:
①韩湖初、陈良运主编《古代文论名篇选读》,中国书籍出版社,1998年。
②萧统编,李善注《文选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6年。
③傅修延《文本学——文本主义文论系统研究》,北京大学出版社,2005年。
④袁行霈主编《中国文学史》,高等教育出版社,2005年。
⑤普罗提诺《九章集》,伍蠡甫主编《西方文论选》,上海译文出版社,1979年。
附:
《文 选》 序
萧 统
式观元始,眇觌玄风。冬穴夏巢之时,茹毛饮血之世,世质民淳,斯文未作。逮乎伏羲氏之王天下也,始画八卦,造书契,以代结绳之政,由是文籍生焉。《易》曰:“观乎天文,以察时变;观乎人文,以化成天下。”文之时义远矣哉!若夫椎轮为大辂之始,大辂宁有椎轮之质;增冰为积水所成,积水曾微增冰之凛。何哉?盖踵其事而增华,变其本而加厉。物既有之,文亦宜然。随时变改,难可详悉。
尝试论之曰:《诗序》云:“诗有六义焉,一曰风,二曰赋,三曰比,四曰兴,五曰雅,六曰颂。”至于今之作者,异乎古昔,古诗之体,今则全取赋名。荀、宋表之于前,贾、马继之于末。自兹以降,源流寔繁。述邑居则有“凭虚”、“亡是”之作,戒畋游则有“长杨”、“羽猎”之制。若其纪一事,咏一物,风云草木之兴,鱼虫禽兽之流,推而广之,不可胜载矣!又楚人屈原,含忠履洁,君匪从流,臣进逆耳,深思远虑,遂放湘南。耿介之意既伤,壹郁之怀靡诉。临渊有《怀沙》之志,吟泽有憔悴之容。骚人之文,自兹而作。
诗者,盖志之所之也。情动于中而形于言。《关雎》、《麟趾》,正始之道著;桑间濮上,亡国之音表。故风雅之道,粲然可观。自炎汉中叶,厥途渐异:退傅有“在邹”之作,降将著“河梁”之篇;四言五言,区以别矣。又少则三字,多则九言,各体互兴,分镳并驱。颂者,所以游扬德业,褒赞成功。吉甫有“穆若”之谈,季子有“至矣”之叹。舒布为诗,既言如彼;总成为颂,又亦若此。次则箴兴於补阙,戒出於弼匡,论则析理精微,铭则序事清润,美终则诔发,图像则赞兴。又诏诰教令之流,表奏笺记之列,书誓符檄之品,吊祭悲哀之作,答客指事之制,三言八字之文,篇辞引序,碑碣志状,众制锋起,源流间出。譬陶匏异器,并为入耳之娱;黼黻不同,俱为悦目之玩。作者之致,盖云备矣!
余监抚余闲,居多暇日。历观文囿,泛览辞林,未尝不心游目想,移晷忘倦。自姬、汉以来,眇焉悠邈,时更七代,数逾千祀。词人才子,则名溢于缥囊;飞文染翰,则卷盈乎缃帙。自非略其芜秽,集其清英,盖欲兼功,太半难矣!若夫姬公之籍,孔父之书,与日月俱悬,鬼神争奥,孝敬之准式,人伦之师友,岂可重以芟夷,加之剪截?老、庄之作,管、孟之流,盖以立意为宗,不以能文为本,今之所撰,又以略诸。若贤人之美辞,忠臣之抗直,谋夫之话,辨士之端,冰释泉涌,金相玉振,所谓坐狙丘,议稷下,仲连之却秦军,食其之下齐国,留侯之发“八难”,曲逆之吐“六奇”,盖乃事美一时,语流千载,概见坟籍,旁出子史,若斯之流,又亦繁博;虽传之简牍,而事异篇章,今之所集,亦所不取。至于记事之史,系年之书,所以褒贬是非,纪别异同,方之篇翰,亦已不同。若其赞论之综缉辞采,序述之错比文华,事出于沉思,义归乎翰藻,故与夫篇什,杂而集之。远自周室,迄于圣代,都为三十卷,名曰《文选》云耳。
凡次文之体,各以汇聚。诗赋体既不一,又以类分;类分之中,各以时代相次。